穿过“方城缺口”,就算进入舞阳县地界,这里已归许州管辖。
依照杨复光的命令,张寻没有率军深入舞阳县境,而是屯兵边境,等待后续部队到达。
此时,方城通往舞阳的官道上,一行三人骑马缓行。为首一人面目清秀,看穿戴像是一个富家公子。随行两人一个是懵懂少年,一个是敦厚老汉。三人说说笑笑,来到了舞阳县西门。把门的戍卒将人拦住,索要过所公验。富家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页黄纸,递给戍卒。上面写的是:
兹有方城县丁男白无情年二十一白面无须,
随行有弟白无悔年十七白面无须,
有老仆白阿大年四十七黑面长须右颊有痣,
马三匹一黄骠五岁一枣红七岁一骢草七岁,另有笔墨纸砚一箱,衣物包袱三件。
因探亲往舞阳县城,恐所在关镇守捉,不练情由,见给过所。
公验最下方盖有方城县的大印。
门卒见来人与公验上写的都对得上号,又问城中亲戚是何人,住在何处。富家公子一一对答,并无可疑。门卒遂将公验递还,放了三人进城。
这个富家公子,其实就是踏白都都头施惊墨麾下伙长白有庆。白有庆离开家乡白河镇,到裴家寨投军,起初是在契必阿大麾下。后来施惊墨组建踏白都,在全军范围内遴选情报人员,白有庆就被选了进去。由于他头脑灵活,且略通文墨,很受施惊墨器重,不久就因功升为伙长。“弟弟白无悔”和“老仆白阿大”都是他这一伙的军士,白无悔实际年龄十九岁,真名叫忽地六,祖上是回鹘人,但相貌已与汉人无异。这小子虽然看上去呆萌呆萌的,像个无知少年,实际上猴精着呢。
白阿大真名叫卢成,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岁。但为什么看上去像个四五十岁的老汉呢?原来,卢成少年时曾给乡里的义庄老伯当过几年学徒,学了些如何给死人整理仪容的方法。到了踏白都之后,就将这些个方法用在了活人身上。当然主要还是用在他自己身上。也不知道他用些什么东西,在脸上胡乱涂抹几下,看上去容貌就老了十几岁。
张寻让调查周岌的手下,施惊墨安排的头一个目标就是舞阳县。说来也巧,白有庆恰好有一房表亲住在舞阳。因此就将任务交给了他。虽然很久未曾联络,好在白有庆还记得表亲的姓名和住址,这才伪造了过所公验,成功进入了舞阳县城。
白有庆不想节外生枝,进城之后没有去找表亲,而是直接找间客栈住下。
无论是忠武军,还是其他任何藩镇,驻军信息从来都是机密。这方面的情报,可不是随便打听几个消息灵通人士就能获取的。
那该如何调查呢?白有庆出发前,施惊墨就已秘授机宜。他依计行事,先去了一趟舞阳县的大狱。他在大狱外张贴的公告中看到,有一关姓犯人将要在秋后问斩。白有庆暗暗将此人名字记下。
随后白有庆使上钱,与狱吏搭上关系,谎称关姓犯人是自己至亲,他想打通关节将人从大狱里捞出来,求狱吏帮忙。狱吏听了,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。他说,如今能从狱中捞出死囚的,不是比县令更大的官,就是军中将校。他一个小小狱吏,实在没有这个本事。说着就要把钱退回。
白有庆将铜钱牢牢按在狱吏手里,说:“兄台已经帮了我大忙了,你若不说,我还不知道这军中将校也有捞人的本事。”
狱吏说:“那可不,如今哪州哪县不是当兵的说了算,他们想从大狱里捞谁,县令不敢不买账。”
“唉!小弟世代耕读,在军中没有什么亲戚。这可如何是好?”
狱吏将钱又揣回怀中,宽解道:“这年月,亲戚可有钱好使?公子只要有钱,还愁认不到亲戚吗?”
白有庆还是摇头:“许州军校这么多,送钱也得知道送给谁啊!若是能知道哪个军校与我是同乡,也好有个由头登门。唉!可惜呀!这些我都是两眼一抹黑。”
“想知道这些倒也不难,舞阳县驻军的军籍,我们狱司就存有一份,上面有这些军官的郡望籍贯。这军籍本是我们抄来防身之用,以免抓捕到军中士卒,触了眉头。现在就放在狱司库房中,你要是有用,我可以拿出来给你看看,只要看过后还回去就行了。”
“那您可帮了大忙了!事成之后,定有重谢!”白有庆暗暗出了口气,心想这事算是成了一半了。
从狱吏这弄军籍的主意,也只有当过衙役的施惊墨能想得出。熟知基层官场潜规则的他,深知驻军对狱吏的影响,也知道几乎每州每县的狱司,都会抄有一份当地驻军的花名册,以防衙役误抓了军士,与驻军发生冲突。而且,通过狱吏来套情报,对白有庆他们来说,也更加安全。
很快这份舞阳县驻军军籍就到了白有庆的手中。根据册中记载,舞阳县总共驻有忠武军五个营,近三千兵力。其中大部分士卒都是许州本地人。只有一营约五百多人,全部是徐州籍贯。可以推断,这些人很可能就是张寻说的,前任忠武军节度使薛能的老部下。这五百人的指挥使,自然就成了白有庆的重点关注对象。
徐州营的指挥使名叫张造,是龙州人。与大部分籍贯都是许州、陈州等地的忠武军军校相比,籍贯远在蜀地龙州的张造,有更大的可能性曾是薛能部下。
但要证实这个推测,不能直接登门去问。需要想办法试探一下。
他们先打听清楚了张造的府第,摸清了路径。为了掩人耳目,白有庆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落魄书生模样,忽地六扮成书僮,挑着一个笔墨摊子。仿佛二人是靠卖字画诗词为生的主仆。他们候在离张造家不远的小巷中,守株待兔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二人直等到日头西沉,终于等来了一队人马。大概二十余骑,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武官,长得唇红齿白,一脸书生相,并不似五大三粗的军汉。根据狱吏的描述,白有庆认定此人就是徐州营指挥使张造。
白有庆赶忙铺开笔墨摊子,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诗词集子,照着上面高声诵读。边念边在纸上挥毫泼墨书写。
张造行到白有庆跟前,正听到这样一首:
丈室久多病,小园晴独游。鸣蛩孤烛雨,啅雀一篱秋。
圣主恩难谢,生灵志亦忧。他年谁识我,心迹在徐州。
“心迹在徐州?”张造不由自主跟着念了一句。那落魄书生念叨的这首诗,为什么这么耳熟呢?心迹在徐州……张造终于想起来了!这是自己曾经的恩主,前忠武军节度使薛能的诗作!
薛能在当时就是颇有名气的诗人,其诗作在民间多有流传。因此张造并未怀疑什么,只认为是恰巧遇上的。他睹物思人,一时间心中感慨,驻马于落魄书生的书摊前,看那书生写诗。
不一会书生将整首诗写好了,张造不禁摇了摇头,字写得实在不敢恭维,难怪要沦落到街头。但张造还是掏出一吊铜钱,扔到了书摊上,让书生把刚刚写好的诗装裱起来,他要买下来带走。
望着张造远去的背影,白有庆暗自高兴,这事算是八九不离十了。
两天后,舞阳县边境,杨复光正皱着眉头,在帐中苦思冥想。他收到的情报显示,忠武军节度使周岌手下拥兵万人。仅在许州一城就驻兵五千。面对这样的对手,杨复光手下这两千多人,来硬的肯定行不通。但是如果来软的,周岌吃这一套吗?他不敢肯定。
但凡小人得志,穷人乍富,都不好搞。杨复光就亲见过这样的例子。荆南节度使宋浩,曾经是杨复光的干爹杨玄价手下一个小卒。当时他见到杨复光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但后来他忽然因功升为镇守一方的荆南节度使,再见到杨复光,就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嘴脸,有时还不免讥讽几句。周岌搞不好也是一样,他从前只是杨复光帐下一员偏将,如今高升节度使,未必肯买杨复光的账。
思前想后,杨复光终于想好要如何办。他立即让人去叫张寻。
不一会张寻来了,杨复光说:“周岌兵多,此番我去劝降,恐怕他不买账。觅仙可有什么良策?”
张寻看了看杨复光,发现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,想是已经有了主意,这样问不过是想考考自己。于是张寻说:“末将愚钝,还请内侍指教。”
杨复光摇摇头,却是一副满意的表情:“觅仙啊,你虽然聪慧过人,但经验上还略显不足。以后没事要多跟咱家聊聊天,亲近亲近,自有你的好处。”说完杨复光得意的喝了一口茶水。
“内侍说的是,属下知道了。”
杨复光颇似卖弄的说:“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。周岌刚刚当上节度使半年,又是靠兵变上位,根基一定不稳。其手下必有离心离德之辈。如果我们能够与这些人联手,那么逼周岌就范,就会易如反掌!”
“内侍高见!属下佩服!”
“好了,这件事只有你办,咱家才放心。赶快去吧,务必要找出周岌手下的离心离德之人。争取让其为我所用。”
“回禀内侍,此人我已经找到了。”
“什么?”杨复光有点听糊涂了,怎么我刚布置下去任务,你就找到了?
“属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,是一个驻防舞阳的指挥使,名叫张造。”张寻把张造是何许人,以及如何找到此人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。杨复光边听边点头,又不时摇摇头,等到张寻说完了,他才说:“好你个兔崽子,不仅想到咱家前面,做到咱家前面,还跑到咱家前面假痴不癫,捉弄咱家,让老奴我出丑,你可真是讨打!”
张寻嘻皮笑脸的说:“打我就不讨了,赏钱倒要朝内侍讨一些来。”
杨复光被逗乐了,说:“你这赏可不能随便了,咱家得好好替你想想!对了,先不说笑,你说的那个张造,此时人在何处?”
“就在军中。”
“嗬!还不快宣!快宣!”